柳鸣九:在一次涮羊肉聚会上想说的话

  向两个八十岁老同学致贺——

  在一次涮羊肉聚会上想说的话

  柳鸣九

  每当年已七老八十的朋友相聚时,我几乎都联想起老舍名剧 《茶馆》 中的最后一幕。

  在那一幕里,几个历经时代沧桑的北京老人,偶然在茶馆里碰上了,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充满悲凉意味的戏剧场面。于是之、蓝天野、郑榕几位,在人艺舞台上转着圈、吆喝着,自得其乐,然而五味杂陈。虽然,我们相聚的时代社会氛围已经完全不同,我们的经历、我们的存在状况、我们的精神世界和茶馆里那几个人物已经大不一样,但我们的年龄都摆在这儿了,我们所面临的自然规律,谁也不能例外。

  今天,我们同行同道的几个老朋友又一次相聚,按北京的习俗,涮一次牛羊肉。如牛群一个有名的相声中所说的,撮一顿总得有个名义吧,今天,我们相聚的主要名义是,恰逢罗新璋、金志平二位的八十岁华诞,小聚小聚,意思意思,顺便也是为了答谢本学界朋友对我那十五卷速朽文字的宽容与善待、支持与抬举。

  两位寿星可不像八十岁的老头哟,请看,二位满头青丝、容光焕发、颜面光洁、举步轻捷,哪儿像八十岁的人? 这样的八十华诞,更应该贺,值得贺。

  今天相聚,一贺他们这些年来活得很充实、活得很有劳绩、活得很有风度。

  早在北大学生时代,他们二位就是班上专业课出色的优等生,一入学就深得吴达元、齐香两位教授的喜爱。吴达元是法语语法的权威,每次上讲台都是西装笔挺、头发锃亮。他的文法课本身就是教学“精品”,解说明晓,条理清晰,指导同学操练十分得法,学生应答得正确,他就笑逐颜开,如果回答得不正确或者不完全正确,他难免就要摆点脸色,我记得吴达元对他们两位总是笑逐颜开的。齐香是那位在梅兰芳生活中扮演过重要角色的著名文化人齐如山之后,她既有大家闺秀之质,又有雍容华贵之度。她是法语语音学的权威,法兰西谈吐艺术的大师,其语音之准确,字正腔圆,音色音调之悦耳,近似乐曲,令法国人也自叹不如。她特别喜欢耳朵灵敏、嘴皮利落、伶牙俐齿的同学。罗新璋与金志平皆为齐香教授的得意门生。

  他们两位年龄虽比我等小一两岁,但天资早慧,业务志向成熟得却比我们都早,对业务发展道路比我们更早地胸有成竹,采取的行动也更为超前。金志平大概早在二年级就翻译了一本关于莫里哀的书,并且出版了,是班上出现的第一个翻译家。西语系二年级学生就出版了译作,这绝对是不同凡响的事,当时,我对他就很钦佩很羡慕,受他的启发,也开始弄点翻译。

  罗新璋业务头脑与事业规划似乎比一般同学要高一个档次,颇有点深谋远虑,出手也更为不凡。他早就研习文学翻译之道,真正下了一番苦功夫,确有感悟,颇有见解之后,采取了一个大学二、三年级学生一般难以想象的行动,致信翻译大师傅雷,切磋译道。敢于这样做的,皆为有大志向者,诸如:罗曼·罗兰致信托尔斯泰;梁宗岱致信瓦莱里。毛头小子致信大师者,肯定大有人在,但能得到大师回复者,必然是“有一两把刷子的”青年才俊。罗新璋此举传为译林美谈,这是他翻译事业积累的“第一桶金”,日后,他沿着傅大师的道路,艰苦前行,刻苦努力,劳绩厚实,包括不止一次全面校订 《傅雷译文全集》 (20卷),终于赢得了“傅雷传人”的雅号。

  大学毕业,青年学子,像蒲公英一样,飞落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土壤。金兄进入了历史悠久,鼎鼎有名的 《世界文学》 编辑部,从此,就没有动窝,从小编辑干起,一直干到了主编,将近半个世纪的勤奋与辛劳凝聚成了一本本内容充实丰富,新颖有吸引力的刊物。《世界文学》始终是我国文化领域中一道优美的风景线,对文化繁荣局面的维持和发展,金兄功不可没,尚且不说他还不断有自己的译著成果问世。我还要特别强调一点,这个刊物的特色与魅力就在于它选题的原创性,我对编辑工作选题原创性的重要与来之不易有所认知,所谓选题的原创性,就是要从广大无垠的文化海洋中,最早、最先地发现、看准、选择、捞取适合于中国读者的东西,加以翻译介绍,也许只是一个贝壳,也许是一片海藻。没有原创性、先创性的选题,就谈不上开拓、更谈不上发展。我从自己主编 《法国现当代文学资料丛刊》 与 《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丛书》 的工作中,对原创性选题工作的艰难性,对编选者耗费劳力与时间之巨是有体会的,而且深知这种原创性的选题工作完全是无名英雄的工作。金志平在职几十年就是从事这样的工作,仅此而言,他的业绩也是可佩可敬的。

  罗新璋这颗蒲公英种子,当时由于阴差阳错的原因,错落在本不该落的地方,在一家书店当办事员。专业不对口,有才不能施展,但他精研译道之志不移,在简陋的集体宿舍中、在每天几乎都需要加夜班、业余时间少得可怜的条件下,以坚忍不拔的精神,从细读、研读与抄录傅雷的译文做起,在短短三、两年内竟抄写了255万字,占全部傅译的93%,其辛勤几乎“废寝忘食”,每天只睡五个小时。正是通过这种苦功夫,积累了丰厚的译术经验,并开始形成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