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长城一红柳(梁衡)

  中国北方最明显的地理标志就是长城。从山海关到嘉峪关,逶迤连绵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上,将秦汉到明清的文化符号一一镌刻在苍茫的大地上。如果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一抹红霞涂染了曲曲折折的石墙,又为烽火台、戍楼勾勒出金色的轮廓。这时,你遥望天边的归雁,听北风掠过衰草黄沙,心头不由会泛起一种历史的苍凉。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万里长城由东向西进入陕北府谷境内后,轻轻地拐了一个弯。这个弯子很像旧时耕地的犁,此处就叫犁辕山。这气势浩大,如大河奔流般的长城,怎么说拐就拐了呢。现在能给出的解释,只是为了一座寺和一棵树——一棵红柳树。

  那天,我沿着长城一线走到犁辕山头,一抬眼就被这棵红柳惊呆了,心中暗叫:好一个树神。红柳是专门在沙漠或贫瘠土地上生长的一种灌木,极耐干旱、风沙、盐碱。因为生在严酷的环境下,它长不高,也长不粗。当年我曾在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工作,常与红柳为伴。它大部分的枝条只有筷子粗细,披散着身子,匍匐在烈日黄沙中或白花花的碱滩上。为减少水分的流失,它的叶子极小,成细穗状,如不注意你都看不到它的叶片。这红柳自己活得艰苦却不忘舍身济世。它的枝叶煮水可治小儿麻疹。它的枝条鲜红艳丽,韧性极好,是农民编筐、编篱笆墙的好材料。我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就住在红篱笆墙的院子里,每天挑着红柳筐出入。如果收工时筐里再装些黄玉米、绿西瓜,这在一色黄土的塞外真是难得一见的风景。但它最大的用途是防风固沙,防止水土流失。红柳与沙棘、柠条、骆驼刺等,都是黄土地上矮小无名的植物,最不求闻达,耐得寂寞,许多人都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是眼前的这棵红柳却长成了一株高大的乔木,有一房之高,一抱之粗。它挺立在一座古寺旁,深红的树干,遒劲的老枝,浑身鼓着拳头大的筋结,像是铁水或者岩浆冷却后的凝聚。我知道这是烈日、严霜、风沙、干旱九蒸九晒、千难万磨的结果。而在这些筋结旁又生出一簇簇柔嫩的新枝,开满紫色的小花,劲如钢丝,灿若朝霞。只有万里长城的秦关汉月、漠风塞雪才能孕育出这样的精灵。它高大的身躯摇曳着,扫着湛蓝的天空,覆盖着这座乡间的古寺,一幅古典的风景画。而奇怪的是,这庙门上还挂着一块牌子:长城保护站。

  站长姓刘。我问保护站怎么会设在这里?他说:这是佛缘。说是保护站,其实是几个志愿者自发成立的团体。老刘当过兵,在部队上曾是一个营教导员,他给战士讲课,总说军队是长城,退下来后回到了长城脚下,看着这些残破的戍楼土墙,心里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就想保护长城。府谷境内共有明代长城一百公里,上有墩台一百九十六个,这寺正好在长城的中点。他每次走到这里,就在这棵红柳树下歇歇脚,四周少林无树,就只有这一点绿色。放眼望去,茫茫高原,沟壑纵横,万里长城奔来眼底。他稍一闭眼,就听到马嘶镝鸣,隐隐杀声。可再一睁眼,只有残破的城墙和这株与他相依为命的红柳。一开始为了巡视方便,他就借住在寺里。后来身边慢慢聚集了五六个志愿者,就挂起了牌子。

  人们常说“天下名山僧占尽”,可这里并不是什么名山,黄土高原,深沟大壑,山穷水枯。也可能就是那“犁辕”一弯,这里才被先民视为风水宝地。犁弯子就是粮袋子,象征着永远的丰收。在这里盖寺庙是寄托生存的希望。寺不知起于何时,几毁几修,仍香火不绝。最后一次毁于“文革”,被夷为平地。但奇怪的是,这寺无论毁了多少次,墙边的那棵红柳却顽强地生存下来,于是就成了重新起殿建寺的标记。从树的外形判断它当在千年以上,明长城距今也只有六百来年。就是说当初无论是修城的将士,还是修寺的僧人,都在仰望着这棵树工作。长城,这座我们民族抵御战争,保卫和平生活的万里长墙,在这里拐了个弯,轻轻地把这寺庙、这红柳搂在怀里。这是生命的拥抱、信仰的倾诉和文化的传递。而这棵红柳,为怕长城太孤寂,年年报得紫花开,花开香满院,又成了寺庙的灵魂。民间常有耗子成精、狐狸成精,及柳树、槐树成精的故事。红柳实现了从灌木到乔木的飞跃,算是成了精,修成了正果。它与长城与寺庙相伴,俯视人间,那密密的年轮和丝绕麻缠的筋结里不知记录了多少人世的轮回。

  如果说长城是人工的智慧,红柳是自然的杰作,那么这寺庙就是人们心灵的驿站。先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疲倦的魂灵也需要歇息。这寺庙不大,除了僧房就是佛堂。堂可容六七十人,地上一色黄绸跪垫,前面供着佛像并香烛、水果。可以说,这是我见过的国内最安静的佛堂。堂内窗明几净,无一尘之染。窗外是蓝天白云,人坐室内如在天上。这里既没有名刹大寺里烟火缭绕的喧闹,也无乡间小庙里求报心切的俗气。我稍留片刻便返身出来,不忍扰其安宁。

  我问,这座寺庙真的灵验?老刘说屡毁屡修总是有一定的道理,反正当地人信。他还给我讲了不少故事。我不信,但教人行善总是好事。就问,怎么不见僧人?答曰,现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