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水塘中躺着一个墨绿色的东西,先发现的女孩希望它是一个水怪,最好就是她昨天从百科书上看到的水底变异生物。过了一会儿,她们注意到那东西一动不动,女孩捡起一块石头扔下去试了试,猜测它已经死去。女孩的妈妈认为它更像一件雨衣或其他衣物,可能从什么地方刮来,落入水塘。
孩子央求妈妈牵着手,穿过树木,跌跌撞撞地下到山坳。她们看清,那绿色的东西是一个淹死的人。
接着,护林员带领警察赶到现场。他们拖出水塘里的人,发现她是一个女人,长头发缠绕着水塘里的绿青苔。她穿着一条绿裙子,也沾满了青苔和树叶。等人们把她脸上的青苔弄掉,看到在清晨明亮的曦光里,那些裸露的皮肤都透着淡淡的棕褐色,像巧克力一样。人们互相议论着,可能是因为她在水塘里浸泡的时间太长了,污泥浸到了皮肤里的缘故。
这是一个年轻女人,人们虽然被挡在警戒线外,还是很容易就断定,她不是他们这一带的居民。这些老老少少的人几代都住在山脚下的篆村。从前是自然村,现在早就变成城市的一部分,改为居委会了。只是因为地处偏僻的城郊,城市化的程度没那么严重,所以还多少保有着世外桃源般的旧的世故人情。然而终是在一点点被蚕食,比如这座属于篆村所有的篆山,山坳北边的南岭现在就被一个开罐头厂的老板承包,要把它改成樱桃园。这几天,老板找了人来伐木整地。盛夏已过,人们将会在入冬之前看到山岭变成一块块切片面包,来年它们就将成为樱桃树的温床。
虽说隔了一些距离,人们仍能看清死去的女人长得非常美。他们惋惜着,赞赏着她的容貌,她的肤色,她绿色的头发,长长的手指。女人们想象着她生前一定很讨人喜欢,尤其是讨男人的喜欢。男人则怅惘地惋惜,这么美的女人不应该死掉,哪怕即使活着他们也无缘跟她相识或是亲近。
警察远远近近地拍照,取证,甚至下到水塘里,在淤泥中摸找。其中一个警察被什么东西绊倒,跌倒在水里;爬起来时,看清是一棵银杏树。警察想起,往外拖女人时很是费了一些力气,女人的一条胳膊,当时就攀附在这棵树上。
一棵初秋的银杏树,离开树林,倒卧在漂浮着青苔的水塘里,根部没在水下,部分枝干浮在水上。因此警察以为这是一棵天然生长在水塘里的树,绊倒后才看清,它是被人从土里掘出来的。大概是由于根须过于粗壮,掘树人在中途失去了耐心,干脆用电锯把它跟大地之间的联系草草锯断。叶子还没来得及泛黄,却失了生命,盛夏刚过,就从树枝上脱落,成片地漂浮在水面上,跟青苔搅扰在一起。
有人认出,这是篆山上的一棵银杏树,原本就长在即将变成樱桃园的山坡上。树林里以赤松、刺槐、椴树、水榆花椒居多,银杏树稀少,所以,常来爬山的人不难认出。最权威的人当然是护林员,他更准确地说出这是一棵雄银杏,另有一棵雌银杏,长在山坳另一面的北坡上。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就有这两棵树,真是有些年头了。”护林员难过地说。
人们本来把惋惜的情感全部给了绿裙女人,听到护林员的叹息,这会儿又分了些出来给这棵罹难的银杏树,有人说:“准是开樱桃园的那帮家伙干的。”
初秋的日光高高地升起来了,照耀着躺着一个死人的山坳。树林里的鸟雀没有像往日那样叽叽喳喳,尤其是花喜鹊,很肃穆地在山坳上空飞过。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是不是谁家里的亲戚?”于是,一些悲伤的男人离开山坳,回到篆村,向那些尚不知道死人的住户挨家询问。他们分头行走在一条条街巷,径直走进屋子,或者敲开那些尚未打开的门,用低沉难过的口气,向他们讲述山坳里的情形。
让他们感到为难的是,不知道如何描述女人的美貌。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所有女明星,也不及她的万分之一。棕褐色的皮肤、绿色的头发,就算是被污泥和青苔所染,又如何能讲得清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棕褐和绿?还有那绿裙子,上面沾满了银杏树叶,你简直分辨不清,它们是沾在上面的,还是布料本来就有的图案。当然,还有女人那阖紧的双目,不用把没有生命的眼皮掀开,他们也能想象出,那是一双怎样美丽的眼睛。他们为世上许多事物再也不能接受它们的注视而再次伤心难过,不能自已。
这一天,是篆村男人们最为悲伤的日子,他们很久都不曾为什么事物这样悲伤了,以至于市场街上冷冷清清,只零星地摆出了几个摊位,而且大多留给家里腿脚不便的老人在照顾。包子铺早上蒸好的十几屉包子只卖出两屉,买主仅是学生和上班的人。
男人们走遍了篆村的大小街巷,没有得到任何消息,都说家里没有来过那么美貌的亲戚,有来亲戚的也都好好地活着。于是男人们重新返回山坳,警察只好把女人放进一个黑色的大袋子中。一条长长的拉链哧啦一声,关闭了黑袋子,女人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人们叹息和议论着,纷纷跟在警察后面,离开山坳。
女孩和妈妈落在后面。人们跟随着警察,仿佛在为绿裙女人送行,女孩却一步三回头,看水塘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