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岁月(马金莲)

  我们在奶奶的屋子里闲谈。

  土炕烧得很热,揭开被子伸手进去,感觉暖烘烘的,直往人心里暖呢。我脱鞋上去,把腿全部暖进去,一会儿工夫,一股暖意流遍全身。奶奶在絮絮地说着一些家常事儿。我闭上眼,她在说什么不要紧,我是不是听进了心里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这种氛围,这种暖烘烘的,混杂着土炕味道、土地味道的老家的味道。被窝里热乎乎的, 我伸手往深处摸,摸到了一只猫。猫懒洋洋地趴在炕上,一动不动。儿子好奇,伸手来抓猫,抓挠好半天,它终于受不了被折磨的闲气,气哼哼地爬出被窝,懒洋洋地伸个长腰,然后甩着肥墩墩的腰身下地走了。原来是一只怀了孕的老猫。小狗乐乐时不时跳进门来,在地上走来走去,冲人摇着尾巴,嗅着脚面,样子油滑又无赖。奶奶喊道:“乐乐你出去!”再喊:“乐乐你出去不出去!”乐乐无动于衷,继续在大家的脚面上嗅着。奶奶弯腰去捡鞋,乐乐才夹着尾巴窜了出去。我们都笑。奶奶有点不好意思了,说:“这碎东西惯完了,一点都不害怕人!”“惯”是娇惯的意思,“完了”就是坏了的意思。我却觉得这感觉真好,还是我小时候的那个情景。

  记忆里奶奶的脾气一直很好,不要说欺负人,就连猫呀狗呀都不害怕她,现在农村都不养鸡了,要是养鸡,母鸡保准会把鸡蛋下到奶奶的屋角来,大公鸡要是撵一只母鸡撵得起了性,敢把母鸡直接撵进奶奶的屋子,当着奶奶的面跳上母鸡脊背去。奶奶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年轻的时候常受欺负。我常常望着奶奶的脸面看,看着看着就走了神。80多年的时间在奶奶脚下走过去了,要是将这些时间一天天一年年地展开,铺在地上,会是怎样一个长度呢?有时候听着她絮絮叨叨,我就想起小时候陪伴她的那些夜晚。她总是咳嗽,一夜要吐多少痰呢,反正一个缸子里的一堆黄土往往被浓痰浸透了,第二天一大早就需要拿出去倒掉,再装回一缸子新鲜的黄土来。奶奶的腰身完全地弓下来了,像一张被拉到最大限度的弓,再拉的话可能嘣一声就断了。就是这张弓一样的脊梁,曾经承载起了我们一家几辈人的生计。每当我来到奶奶身边,面对这个日渐变老的身躯,听着她充满泥土味道的咳嗽和唠叨,猛然间,从前那些日子里的片段就会纷至沓来涌进脑海,奶奶下了一辈子苦,和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她说她生养了6个娃娃,月子里从来没有使唤上一个暖水瓶,都是喝凉水,吃秋粮面,还常常挨饿。尤其1958年、1960年的时候,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隔三差五揭不开锅。但奶奶硬是咬着牙把6个孩子都给拉扯大了,还不断地帮衬着二爷、三爷两家人,还要孝敬太爷爷。我记忆最深刻的一幕是,奶奶在老磨窑里,推着磨棍,围着磨台转圈儿,磨眼里别着几根竹棍子,磨扇慢慢地一圈圈地转动,粮食从磨眼里一点一点漏下去,在两扇石磨之间被压碎、研磨,变作面粉,然后沿着磨沿流水一样缓缓流下来,落在磨台上。奶奶的身上脸上都落着面粉的粉尘,她一双大脚在地上一步一步走着,永不停歇的样子。时间仿佛都停止了,亘古不变,有多少粮食被磨碎了,有多少岁月被研碎了……

  奶奶对生活很满足,尤其对于现在的好日子。当我在外面觉得有什么不如意,活得失落的时候,回到奶奶身边,听她唠叨唠叨,再想想她经历的那些苦日子,我觉得自己真是矫情过头,对生活的要求太多了。奶奶只在成亲的时候穿过一件红底黄花的棉袄,之后就一直穿着粗洋布染成的衣衫,一件汗衫能穿好几年。如今翻开奶奶的箱子,里面放着父亲和小叔这两个工作的儿子买给他们母亲的衣裳,一箱子呢,都簇新簇新的,但是奶奶不穿,坚持不穿,舍不得穿,只有儿子们回老家了,问起来,她才穿上身,等儿子前脚一走,她又脱下来了,还是穿着那件补丁打摞的旧衫子。她自己喂牛,揽牛粪填炕,给小狗乐乐喂食……力所能及的活儿她绝不麻烦儿媳妇。我细细去想她老人家这一辈子,她对生活从来没有抱怨,没有多余的要求,谁家有事,只要她能帮上,从不旁观。就是那些心眼儿不好的人欺负了她,她也不记恨。想想奶奶这一生,再想想我们自己,我觉得惭愧。我们吃饱了还想吃得更好,穿暖了还想穿更好的,奶奶呢,她这辈子没穿过皮鞋,没穿过羽绒服,没穿过羊绒衫……可是,她的一生像火光一样清亮。

  深冬寒凉,奶奶的屋子里生着炉子,但是奶奶节省煤炭,总是将炉火封住,所以屋子里还是有点冷的。我们得离开了,每次都是这样,时间长了驱车从城里跑回乡下,在曲里拐弯的山路上行走一个小时,才能驶到扇子湾,才能看到奶奶。但是终究是要离开的,城里的工作和生活还在等着我们去打理呢。奶奶弓着腰身送我们出门。奶奶住的是老院子,当年我们都在这院子里出生,在坚硬干爽的院子里一天天长大。如今很多人都已经故去,化作泥土。奶奶已经如大风里的残烛,每次离开的时候,我都眼里腾起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