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

1973年8月3日,星期五,农历癸丑年七月初五。天津市河北区东四经路居安里9号。我12岁。

  已经七八天了,我的心情很糟糕。收音机里正在播送《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男播音员的声音如雷鸣:“这封信提出了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中的一个重要问题,确实发人深思。”这是在讲辽宁省兴城县白塔公社枣山大队第四生产队的一位下乡知识青年的故事,他的物理化学高考试卷得了零分,但他在试卷上边写了一封信,于是成为“反潮流”典型,受到英雄一般的颂扬。

  我转了个台,女播音员的声音似锋镝:“旧高考制度的复辟,是对教育革命的反动,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我关上收音机,从床下拉出一只胶合板茶叶箱,里边是我“偷抢拐骗借”来的几十本书,竖排版,繁体字,百分之百“封资修毒草”。我深知自己有两个巨大的缺点,一个是嘴馋、打架、不听话,另一个是“书虫子”,只不过我心底一直深藏着一点点希冀,就是用“书虫子”这个缺点,来抵消“淘气”这个缺点,负负为正嘛。然而,收音机里对那位知识青年的颂扬,打破了我的这点“私心杂念”,于是我迷茫了。

  同学小夏敲门进来。她是资本家离婚小老婆的私生女,在学校我们是“一帮一,一对红”。她道:你今天为什么旷课?我打开收音机,女播音员:“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小夏是个体贴到人心坎里的女孩儿,她立刻将话题一转道:郑爷爷让我请你的大驾。

  曲艺团说评书的郑爷爷接受了一项政治任务,终于得到登台演出的机会,让老头儿很兴奋。他笑道:来了,爷们儿,后天“七月初七天河配”,人民礼堂演出,来的都是“翅子”,你们两个学生觉悟高,帮我“掌掌眼”,免得我像白云鹏的徒弟,犯政治错误。我知道他说的“典故”,据说是1949年在北京怀仁堂,也不知是哪个“棒槌”当的“戏提调”,许是任务紧急,临时找来一个不入流的京韵大鼓艺人,乐队也是现攒的。那天的演出曲目是马上就要发表的伟大领袖的诗词《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不承想,这位大鼓艺人演唱有个“添字儿”的毛病,这边乐队奏过门,他击鼓如节,但一开口便出了错。他唱道:钟山(那个)风雨(就)起(了)苍(昂昂昂)黄(昂昂),百万(的那个)雄师(他怎么能够)过大江……据传言,伴奏的听他唱到这,丢下三弦,撒腿就跑了。

  这时郑爷爷穿上新中山装,将连三桌子横过来,站在后边一拍醒木,先念了八句“定场诗”: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虽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我说:打住,老爷子,您这说的是“批孔”的段子。郑爷爷点头:没错,《孔老二污杀少正卯》。我笑:您比那唱大鼓的胆子还大,拿伟大领袖的《读〈封建论〉一呈郭老》当“定场诗”,那位“高干”大诗人是您能戏弄的?定您老一个“现行”算是便宜。郑爷爷脸都吓绿了,问小夏:真的?小夏点点头。郑爷爷拍脑门:老糊涂了,可不演交不了差啊。我问:就这段子,要是演了呢?郑爷爷说:唉,那就把我自己“送了忤逆”喽。我对小夏道:你也别白听评书,帮郑爷爷写份检查吧。小夏问:写什么?我说:就写思想觉悟低,学艺不精,评书段子没编出来,听候领导处分。郑爷爷一拍大腿:爷们儿,你算救了我,可后天我又没机会上台啦?我说:您接着去塘沽码头“画锅”。郑爷爷苦笑:置下“杵儿”来,我让你郑奶奶给你们炸“巧果”。

  小夏在连三桌上下笔如飞,却插言道:郑爷爷,您帮我说说他,他最近不好好学习,老让我跟着操心。前两天我跟郑爷爷说过心里的烦恼,他便对我道:咱爷俩儿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说:您算我师傅。郑爷爷说:“摆知”就不必了。我说:没您我也听不到那么多故事,学不会“春点”。郑爷爷说:打小我看你就是人中龙凤,要是有皇上,你小子至少也考个榜眼、探花,别浪费了老天爷赏给你的才华。我摇摇头,没言语。榜眼、探花那是封建迷信,我不稀罕,可要是一辈子好吃好喝,还有闲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