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边界在这双浑浊的眼睛里,瞳仁般收缩着。那曾经广覆的影子,一天天后退,走到尽头的身体再也派不出多余的卒子守护那曾几何时寸步不可挪移的阵地。这时他才恍悟“死”是一件丢盔卸甲的事,从逃离这个字的窄路上看人生,那是个什么都出卖的背叛过程,只为了绕开终点。他坐在日渐塌陷的沙发里,用唯一还能执行百分之八十指令的右手翻着几张存折,那些数字像堡垒攻陷前在百孔千疮的暗室护壁后面奄奄一息的幸存将士,给他四壁永固的最后幻觉。
让保罗·张1919年生于越南堤岸,母亲是法国殖民者与华裔护士的私生女,父亲是华商,但血管里也沾了一丝卑做而遥远的英国血液,那究竟是一次怎样的渗入,家族成员间没有留下足以炫耀的版本。让 保罗是满月受洗时取的名,他从未见过分给他四分之一血缘的法院执事,十五岁只身去香港,父亲已病逝,走前他改名必可。张必可在香港读完三年中学,没有回堤岸,直接考入上海法国人办的大学。他血管里流的血就像近代中国的乱局,两个最大的强盗全都切肤断脉占地插足,但似乎只挪移了面上几根线条,内里却不见改动。1937年上海倾巢覆卵前夕,他走进这座妖媚而卑贱的城市。他尚不知,此番游走,改变的是基因的流向,末世守在每一个时间拐角,是地理把人深深地镶进历史缝隙。
他在香港结交了一班文学青年,毕业选择北上,青嫩文人中与他结义的林逢雨起了决定作用。林逢雨先投身“孤岛文学”,张必可也踩着抗日的诗韵跟进去了。他这生其实一上来就被划好了界,因为高卢执事不认他,他被血缘的那一边狠狠地抛出来,再也没有站进统治者的阵营。但文人的献身多有边界,1939年逢雨拉他进抗日秘密组织,他三天不眠,白了几根头发,退缩了。那时“明哲保身”尚未浮到最上面成为他生命的主线,但乱世犹如深刻的哲学老师,很快就把最简单的原则塞到他手里。
1940年,他在法学院读到三年级,那一天他记得真切,天冷彻骨,他在昏天黑地中出校门走向包饭的小旅馆,被一陌生男子截路,不等他错愕,手里已被塞进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是逢雨的绝笔信。半年没有露面的挚友已在几天前命断上海郊区一处乱坟岗,22岁,朗俊多艺,没有女人没留子嗣,写过三篇作品,参与两起暗杀,第二次还失败了。信的最后一句:“别忘记我。”他脑袋嗡的一声爆炸了,站在巷口的他被削天截地抽走了天地万物,只留下那一秒:子弹奔出黑洞洞的枪口,穿透那颗美丽头颅的天灵盖,将多少丽文斐句四溅在荒草枯叶中。他信守嘱托,此后漫漫流年,活着与死亡仿佛两条铁轨上并列而驰、连目的地都分不开的列车,彼此对望着,谁也甩不掉谁。
五年后,三位从香港结伴来沪的年轻人只剩下他——选择重庆的卢,抗战结束前在一次空袭中殒命,27岁,风华正茂的报纸主笔,新婚。据说警报拉响时,他正在路上,就近没有一处防空点,同行的人劝他快跑,他刚喝了几杯升迁酒,浑身是胆,哈哈大笑说天地之广,不信一颗炸弹也长眼,说完无事人似的独自慢慢走。没有人再见到他,白骨都没留下一块。
自此,并行的那辆列车轰轰隆隆再也没有停歇。1948年他三岁的儿子染上肺结核,其时他已做律师,用两根金条在法租界赁下公寓,接来堤岸的寡母,度日维艰,因为工钱到手即成废纸。妻子变卖了家中的钢琴和细软,仍未能救儿于残。1950年一个阴雨的下午,又聋又哑的男孩从四楼阳台飞身而下,而他正在苏州人民大学接受新政权对旧政权人员的思想改造。接到电报,他心如利刃穿透,死亡凝固在失重状态,逼到眼前,切割了他的一部分。男孩似乎已预知路途太远,插上翅膀直奔终点。
那年他31岁,已与命运结了数次账,每一次都是别人抢着付钱,他那会儿并未看透钱总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