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桃树

一 株 桃 树


 


老家门院前有一株桃树——一株清瘦而倔强的桃树。


自打我记事时起,这桃树就其貌不扬地生长在那里,使我们时常忘却了它的存在。只有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它才会从稀疏的枝条里抽出少许浅浅的嫩芽,默默地暗示着季节的转换;由于门院前的土质较差,加之根部的土壤板结,桃树的花期就有些偏晚,而开出的花朵也不太好看——既无艳雅的丽质,也无清幽的暗香,土得像一个受过饥寒的乡下姑娘。


土就土吧,倒与老家的土屋土院相般配。兴许这样的缘故,全家人反而对它倾注了更多的偏爱,尤其是我母亲。有一年桃花开了,淡粉色的小花瓣居然逗惹着一群土蜜蜂在花丛中嗡嗡翻飞,看上去好不热闹,我正看得有趣,忙着浆洗被单的母亲忽然顿住皴裂的双手,没头没脑地跟我说,你呀,就是这桃树命。我一听,就诧异地问,妈,我可是个男的,怎么会是桃树命呢? 尽管年纪很小,但我一向认为,男人的命数就该隶属于高峻而挺拔的树种,无论如何都不该和桃树同出一脉,何况是这样薄命的桃树。母亲见我将信将疑,就用异样的眼光忽上忽下地打量我,一时间怅然无语。


来年春上,桃树又开花了,情态自然依旧,但我终因母亲悬在我命数上的那一则预言,不免对这株桃平添了几份无端的关注。母亲见我在树下出神,就笑盈盈地说,娃呀,我给你算过一命,命相上说,等我们家这株桃树长高了,你就不会呆在这穷山沟里过苦日子,还有望走出山门,到外面去经见大世面哩!


我就喜出望外地问,妈,你说的可当真?


母亲便肯定地点点头,直到我的脸上露出幸福的满足。


于是又问,妈,山外面是什么样子,能看见又长又快的火车吗?


母亲无法回答我心中的好奇,就用困顿而向往的眼神,痴心地遥望着远处的重峦,我就顺着母亲那空远的目光,极力想象着山外世界的美幻与神奇,期盼上苍赐福给我们一种殷实的、全新的、不为我所知的生活。


春上的日子总是晴朗得令人愉快,阳光柔软地斜摊在户外,涂抹出一坡一坎的幼绿。父亲虽是乡下教师,也不得不时常在田地里劳作,母亲更不得不常年在生产队里奔忙,以挣够全家人的口粮;而我也必须于每天晌午吃饭以后,到野外去寻回满满的一筐猪草,或割回冒过头顶的一背篓柴草。每到闲暇的时候,母亲就把她那辆陈旧得近乎古董的纺车挪到院子里来,日复一日地纺棉,指望将纺出来的棉线,连同平时积攒下来的鸡蛋卖掉,凑够儿女们新学期的学费。贫苦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度过,而那嗡嗡不辍的单调的纺棉声,连同母亲纺棉时那一扬一顿的手势,也就永远地嵌入了我童年的记忆。


于是越发期盼着桃树快快长大,可总不见它有多大的长进,心里面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意。一个炎热的夏日,我刚刚放学回来,见父亲气喘吁吁地担着两大捆小麦跨进院子,就急忙迎上去问,爸,等咱家的桃树长大了,我果真就能走出山门,到外面去经见大世面了吗?父亲将沉重的麦担扔进院落,顺手抹去额头的汗珠,粗声粗气地问,谁说的? 我说,妈说的。父亲就一巴掌打在我身上,怒气冲冲地喝道,不好好在学校里念书,还想走出山门,告诉你,考试成绩占不了先,你就是个种地的命!那时,我心里虽然有一大堆的疑惑,但一看见父亲那满脸的怒容,就再也不敢往下刨根问底了。


谁知父亲这一巴掌,竟逐渐粉碎了母亲为我所编织的童话,随着年龄和知识阅历的不断增长,我对母亲托付在桃树身上的那些神功,终于日复一日地幻灭了。


只好在父亲的督促指教下潜心读书,不知不觉中,已从小学读到乡中,从乡中考进县级重点中学。穷苦而劳累的生活,促成了我的早熟,也从母亲为我所编织的童话当中,感知到了她那厚爱儿子的拳拳之心和殷切期待。


后来,我果真如愿以偿地走出山门,自豪地跨了进大学的门槛,算是没有辜负父母的心愿。只是老家门院前的那株桃树,不仅没有如我所期盼的那样长大,反而显得日渐衰败了。那年初秋,离家的时候,全家人兴高采烈地为我打点行装,最忙的自然是母亲,她特意往我的背包里塞进一双厚实的布鞋,我知道,那是母亲连熬了三个夜晚的手工成果。一切收拾妥当,母亲就站在院中,仔细地端详着她那行将第一次远出的儿子,幸福地笑出了泪花。


我就说,爸妈,我走了,您们多保重,儿子放假再回来看您们!


母亲一边点头,一边转过脸去抹自己的眼泪,等她回过头来,我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直往下滑。在模糊的视线中,我发现母亲比先前苍老了许多,但目光里依然充满了无限的坚勇。我忽然觉得,母亲多像她身后那株平凡的桃树啊,在年深日久的岁月中,总是把坚韧的根须深深地扎进这贫瘠的泥土,将全部的营养和汁液无私地奉献给结挂在枝头的果叶,即使饱受苦难,历尽沧桑,依然笑对风霜,无怨无悔。


我终于从母亲身上,领悟到了世间母爱的博大深邃,也悟出了自己今后应当如何学习、如何生活、如何做人,我感恩母亲,使我读懂了人生的第一课。


老家门院前有一株桃树——一株清瘦而倔强的桃树。


但我爱她,敬她······


 


 


南郑县工商局  潘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