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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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地上有这么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有一个村子的样子。太阳从庄稼地里升起来,照在空荡荡的村子上空,该醒的都醒了,没睡醒的还在继续沉睡。

  村子很旧,很旧的村子里有很旧的院落。很旧的院落里有很旧的房子,从很旧的房子里走出来很老的一个老人,花白着胡子,浑浊的眼神,像从一本旧书上走下来的版刻。他想抽烟,捏捏巴巴从破旧的口袋里往外翻,是昨天抽了一半掐灭顺手丢在口袋里的烟头。半截。颤抖着一双很老的手,摸出一只打火机,接续上昨日的烟火。

  人老了,日子就像一根半道掐灭的烟。说不定哪天时间里隔空伸出一双手,掐住人活着的路口。缺氧的火星子注定会灭,被时间掐住的命程也就走到了终点。没人再能帮你点着。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走了,走很远的路,去外面寻找活路。老了的命不成,即使翻过很多山,趟过很多河,也没人要你。雇主看你,眼皮子抬也不抬——哪里来的棺材瓤子回哪里去,这里只需要人做工,不养爹也不养爷。

  爹和爷就留在了村子里。

  晚上,脚步趔趔趄趄,把鸡鸭羊赶进圈。望望,已是漫天星辰。艳阳天,晒了一院子的新棉被棉衣,收拾了很久,才装好柜子。棉被,新被里,新被套。年轻人一年盖不几回。过春节的时候,拉出来铺在床上,那时候的家才是家的样子。

  拖鼻涕的娃娃醒来的很早。夜里睡觉,嘴里喊爸爸我要尿尿。爸爸哪能听见?这时的爸爸正在他乡的工地上入眠。在脚手架上干了一天的活,睡觉时喝了点廉价的包谷酒,以解思乡的忧愁。工棚里,睡得像死猪。睡不着的,怕是家里来了电话,说年迈的母亲前几天下雨出门,跌了一跤,胯骨摔裂一条缝,正在医院治疗。所以,睡不着的像鏊子上煎咸鱼。走吧,脱不开身;不走,牵挂家乡的亲人。

  爸爸不在妈妈在,可妈妈总是睡不醒。白天,把孩子丢给迈不动腿脚的爷爷奶奶,一个人去田里干活。打药施肥除草,总要十天半月这茬子庄稼管理才算告一段落。朦胧中,尿吧,把小鸡鸡抬高一些,再高一些,就能呲出床沿了。可事实远非那么简单。身子像陷进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汪洋,差点把妈妈也漂起来。妈妈的性子有时也不咋好,大半夜捞过来尿床的娃娃,三巴掌打得哭声咽了下去。抽泣着。颤抖着。委屈着。依旧躺在妈妈汗水腥咸的怀抱,沉沉睡去。

  醒来的世界一片光明。裤子反穿着,鞋子一样一只——都是顺脚。乡下的娃娃才不管这些,袖子一抹鼻涕,满院子追赶一只刚刚下过蛋的鸡。

  女人就是女人,村子里总还有几个撇不开家的女人。大清早拎着洗衣盆,去河沿上洗衣。泥鳅媳妇说,大兰子,昨夜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俺家泥鳅陷进一片污泥里,直喊,直伸手就是拔不出身子。大兰子的男人树根和泥鳅同在一个矿上,挖煤。大兰子说,堵不住你这张臭嘴,你是电视上看透水事故看的多了吧,一天瞎寻思。说完,狠狠白了大兰子一眼,眼神却转向别处,悄悄,用衣袖拭了一下眼。谁知道大兰子做的是什么梦呢?大兰子是村子留守女人最能干的一个。公公原先在村里当支书,两年前患了半身不遂,得亏有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其实日子长了,啥也没啥,大不了替公公接屎端尿翻翻身,伺候一天的吃喝拉撒。过年,树根回家,爹用一半还能表情严肃的脸,告诉树根,既然回家了,这月把啥也不能让大兰子再忙活。喂猪喂羊,磨面洗衣做饭,敢指使一句小心我打你个不孝的瘪独子。树根傻笑,爹,就是让您打,怕也抬不起你老人家那胳膊吧。说完一跳闪进里屋,和正在叠被子的大兰子亲不够。



  很多年了,村子还是原来那个村子,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死的由生的来填补,生的由死的腾出位置。老街都是老院老房子,墙塌了没人垒,房子漏了用石棉瓦笘上。村口的一棵皂角树,哪天被城市规划局的人拉走。乖乖,比亲爹照顾的还周到。怕晒,盖上遮阳布;怕磕,缠上棕绳;怕丢了原来的风水,风水先生拈着山羊胡,酉时三刻,点一挂万字头的炮仗,再启程,准保大树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