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茶香

  一个秋天里,我受父亲一个朋友的关照到巴山深处一所乡村中学教书。
  学校由一个旧时大户人家的祠堂改建而成:几排斑驳的青砖房,百十来个学生,都是周围三山五沟的山里娃。先生们住在一个高台上,正堂同两面厢房围成一个马蹄形的小院子,西侧台阶下有一棵很大的枇杷树。因为来得晚,我被安排住在一个靠近枇杷树的边屋里。屋后是山坡,坡上是茶园,坡埂上开着些金黄的山菊花。黄绿相杂,被秋风一摇,一院子便飘满了清香气。每日黄昏,我坐在茶园边的石埂上读书作画。倦了,就抬眼看山野苍茫,雾起云飞,抑或邀一二同道煮茶抚琴,谈古论今,倾吐心中韬晦。每当这个时候,我那因考场失意而浪迹他乡的无奈就悄然离去,浮躁的心有了一种与天地灵秀、生态万物共通共融的博大与滋润。
  她就是这时候含笑向我走来的。她已经中学毕业,几个月不见,看上去比在学校里结实多了,圆圆的脸蛋上透着几丝红润。她是来学校看望老师们的。她给老师们每人送上一小袋茶叶,那是她所从业的茶场的产品;因为我给她教过几天数学课,照例也得到一份。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桌前批改作业。她悄悄地走进来,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有些腼腆地说了几句寒暄的话,留下一包茶叶就走了。我忙过之后拿起茶叶,却见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老师,这是我亲手揉制的,您尝尝,要是好,以后再给您送来。我看过纸条,脸上似乎有点发烧。自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历,竟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茶是极好的那种,地道的清明三叶毛尖,香高气浓,荡气回肠,是我有生以来,也是以后十几年里从来没有喝到过的好茶。这以后,她过些日子就要来一趟。每次来,都像上次那样,拐弯抹角地说几句话之后,留下茶叶和纸条就走了。只是纸条的分量越来越重,似乎茶叶也仅仅送我一个人了。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心里有了惶惑和不安。
  一个阳光朗朗的早晨,她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与往常不同的是她这次好像不是来送茶叶的。她似乎很兴奋,脸上泛着红光。望着我的时候,眼里有一丝羞怯飘过。她坐下来,我倒了杯水给她。她接过水,忽然问我三天之后的星期天能否去她家一趟。我问她什么事,她没有回答,只勾着头抚弄她那并不发皱的衣角。我那时正在为考大学彻夜不停地温习功课,分不得心,发誓要登上那趟对我来说已十分重要的特快车,因为我已经有两次被它无情地抛下月台的痛苦经历。正因为此,我才背井离乡地上这山沟里来冶炼青春,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有所闪失了。于是就拐弯抹角却有些不忍地告诉她:我也许不能去。她听后有点失望,转而又说这次不去也可以,等考过试之后再去也不迟。送她出门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歉意,她的心似乎有些沉重,那件合体的兰花白底新上衣便耀眼成一团飘失的云彩
  我没有去她的家。流火的七月过去之后,我离开了那个山乡到遥远的北方奔前程去了。
  十年后的一个春日,我再到巴山时,在一个小镇上又见到了她。她已经是一个八岁男孩的母亲了,现在镇上开一个茶叶铺。她与丈夫承包了村上的一片茶园,虽然苦累些,日子过得还算红火。只是人变得苍老多了。
  临别,她拿出最好的茶叶送我。虽然我生平爱喝茶,酷爱喝好茶,可这次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了。因为,我的心里早已贮满了人世间最浓酽、最苦涩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