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0年的春天,这年的春天来得很晚,所有的树木都没有见到绿色。
刘全口起来觉得就是饿,昨晚他就吃了半个山芋。他的儿子巴豆是个馋鬼,他把当老婆翡翠耳环的钱,给巴豆买了十个驴肉烧饼。巴豆当时也是馋极了,他气愤地告诉爸爸,你要是让我再吃山芋,我就撞墙死了。刘全口问巴豆,那你想吃什么?巴豆想了半天,吭哧着说,我想吃驴肉烧饼。刘全口说,我给你买,你吃完了以后,半年不能再给我提吃的要求。巴豆很痛苦,但还是点头答应。刘全口从兜子里给巴豆捧出那十个驴肉烧饼。巴豆吃到第九个时心一痛,他知道自己限期快没了,于是就吃了再吐出来,再把吐出来的吃进去,反反复复吃了四次才算罢口。其实,刘全口当老婆耳环钱还算可以,整整三百块钱,八级工也就八十块。刘全口没有告诉巴豆把他妈妈耳环当了,他老婆死前曾经告诉巴豆,你不能让你爸爸把我耳环当了,当了我就变成鬼把你爸爸掐死。巴豆不理解,为嘛呢?妈妈说,那个耳环就是咱家最后的家底,家底当了,家就完了。巴豆对着憔悴的妈妈笑了,我是个馋鬼,爸爸为我这个馋鬼肯定能把耳环当了。说完这句话,巴豆看着妈妈一点点地咽了气。巴豆没哭,他很纳闷,妈妈变得很肥胖,肉皮都紧绷绷水流流的,一捅都能捅出水来。后来,爸爸哽咽着告诉他,那是你妈妈饿的得了浮肿!
说话间就到了清明,刘全口家后小院来了四个人,都是崇拜刘全口烹调手艺的吃友。刘全口是丰泽园饭庄厨师,这个饭庄在市中心街口,四合大院,青堂瓦舍,整齐宽敞,餐厅台面设计是一色的银器,并有康熙、乾隆年间的酒具。四十多年前,丰泽园饭庄开业,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军界将领、社会贤达、艺苑文人、知名人士。巴豆听爸爸无数次眉飞色舞地讲述过那个盛况,他爷爷当上这个饭庄总厨子。巴豆问爸爸,你就说我爷爷一天能挣多少钱吧?刘全口摇头,你爷爷一个月能赚到四十五块大洋,懂吗?巴豆问,四十五块大洋相当现在多少钱吧?刘全口掰着指头算,最后说,一百三十多块。巴豆愣住了,羡慕地咂着嘴,我要是能吃一顿爷爷做的菜,现在死了也值。刘全口看到儿子眼里闪烁着绿光,觉得很憋气,做了什么孽,怎么生了这么一个不折不扣的馋鬼。
黄昏,夕阳落得很虚渺,只剩下一个娇嫩的鸡蛋黄留在云层。
刘全口家的后小院摆了一张八仙桌子,这是个传统,每年清明那几个吃友都要来吃一顿。每人留给刘全口五块钱,但必须要吃到丰泽园饭庄的美味佳肴。巴豆曾经问过爸爸,为什么非要赶到清明这天来吃?刘全口不耐烦地说,你总是问,给你吃不就完了吗。巴豆说,我知道了,你们跟我一样都是馋鬼,吃了今天就活不到明天了。刘全口恨恨地说,我死了,你就什么也吃不上了懂吗!刘全口家的后小院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种着一棵洋槐,清明这天还是光秃秃的。来的人中有一个叫大黄,是个画家,他感叹地说,哪次清明来树叶子都是嫩绿嫩绿的,这次来说明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另一个叫瘦溜,因为长得像是一根电线杆子,所以叫瘦溜。瘦溜说,吃一顿算一顿,为这顿饭,我已经饿了一天了,而且感觉胃没了,就像空房子一样。长得很精壮的一个汉子叫铁子,他大声喊着刘全口,你快去灶上呀,没有人帮着你。其实我本想给你当墩上的,我的刀功不比你小子差,可他们不让我进你的厨房。最后一个慢腾腾进来的高老师苦闷地说,今天咱们不急,一点点地吃,能吃一下午才好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茅台酒,说,这是我最后的存项,喝完了吃完了,我后天就得回老家了。刘全口问,你当的好好的老师回什么家呀?高老师摇头说,单位为了精简,我就报名回家了。刘全口说,为什么,你是全校最好的语文老师。高老师说,我家在湖南,虽然也是自然灾害,但还能有饭吃,毕竟是粮仓呀。铁子说,这再难也不会饿死你呀。高老师低下头,我就是怕饿。铁子烦躁地说,不说这些晦气话,刘师傅上灶,我今天来就是为解馋的!
刘全口到厨房上灶去了,以往这时候四个人都得喊菜谱,谁喜欢吃什么就喊什么,刘全口在厨房里应着。但今年没有人喊,都等着刘全口从厨房里传来叮当作响的炒菜声音。可是厨房里很静,瘦溜绷不住劲,对巴豆说,你去看你爸爸,怎么还没动静呀?巴豆跑到厨房看到爸爸正在磨刀,磨得很慢,一寸寸地磨砺着。巴豆催促着,怎么这么慢呀。刘全口说,你告诉他们四个,我这菜刀很久都没剁过肉了,已经钝了。巴豆出来告诉了这四个人,大家面面相觑,大黄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么急着吃饭也未必能吃好,耐性子等吧,得把心境平静下来。高老师笑了,说,我记得是六年前的清明,刘师傅给咱们做的一道毋米粥,那叫做有米不见米,只取米精华。久煮不糊锅,久烫仍嫩滑,我觉得那应该被称为粥中极品。瘦溜说,那次,刘师傅在里边搁了一只新鲜海蟹,海蟹在粥里被狠狠烫过,咱们捞上来时,海蟹正是鲜嫩,吃完了海蟹又喝粥,口舌留香暖心头啊。铁子摇头说,刘师傅毋米粥不算是最好的。四年前清明聚会吃饭,刘师傅知道春天特别燥,人易上火,就给咱们做了一道凉拌菠菜,菠菜解毒。以前他做的时候不让我看,后来我偷偷去看,我就琢磨不透凉拌菠菜最简单了,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吗。我看完了,真是服气呀。你们知道刘师傅怎么做这道凉菜的吗,绝活啊。那三个眼巴巴看着铁子,铁子却卖了一个关子,眯眼慢吞吞地喝着茶水。瘦溜火了,说,你小子倒是说呀。铁子咧嘴嘻嘻地笑着,津津有味地说,刘师傅先用开水或凉水将芥末粉拨开弄匀,等出了辣味之后再用水解稀,将菠菜用水洗净,再用热水氽一下,用凉水将氽过的菠菜轻轻拨了一下,捞出切成小段,放入瓷器中,加入解稀的芥末、醋、盐、芝麻酱等调料待用。将细粉丝剪成二寸长的段,用开水焯或煮一下,放在有调料的芥末菠菜中不紧不慢地搅拌均匀,刘师傅把盐弄得很细,一点点儿地撒上去,然后放了一点香油,端上去时都是绿色,一丁点杂色都没有。高老师听完一拍大腿说,我搁酱油了,笨死。
厨房开始荡出来香飘飘的味道,这四个人使劲儿吮着,胃神经已经快要崩溃了。铁子喊着,刘爷爷,我求你赶快上一道菜吧,再不上我就疯了。刘全口对巴豆喊着,让高老师把茅台酒打开吧。高老师把茅台酒启开,巴豆给四个人倒着酒,那酒是浅绿色的,糨糨的,都挂在酒杯上。刘全口走出来,递给巴豆一个菜单子说,给他们念念。巴豆捧过来菜单子,清了清嗓子,大声喊着:口蘑肥鸡、三鲜鸭子、五绺鸡丝、炖肚柿、黄焖羊肉、羊肉炖菠菜豆腐、樱桃肉山药。巴豆念完了,四个人的眼珠子都红透透的了,使劲儿拍着桌子,少废话,快上菜吧。刘全口没有动,而是从容地坐在了桌子旁。铁子沉不住气,瞪大眼珠问,爷爷,你端菜去呀。高老师也嚷着,我茅台酒都开开了,知道这酒现在多少钱一瓶吗?高老师哆嗦着伸出两只手,说,十块了。刘全口说,我上菜可以,各位的老规矩怎么都忘了呢。大黄从背后掏出一张画,上边画着几朵绽开的牡丹,姹紫嫣红,很是好看。大黄说,我不给钱了,给你画了这幅画,算是抵债。刘全口不屑地说道,你那画能值五块钱,拉倒吧,知道刘继卣的画多少钱一平尺吗,我都张不开嘴。大黄低下头,我这可是工笔呀,画了整整半个多月。你信我的,过多少年,我大黄的画能翻十个跟斗,你求我都不给你画。刘全口说,我要钱。大黄脸色难堪,说,你这不是揭我短吗。刘全口问,你那工资呢。大黄说,给老家寄去了。铁子还算规矩,把用皮筋捆着的五毛钱一摞子顿在桌子上,说,你数吧,不会少你一分钱。瘦溜没说话,掏出五张崭新的一块钱票,舒口气说,我从春节就预备好了,我们家大年初一都没有吃顿饺子,就留给今天用了,为这个我老婆跟我喊,揪我耳朵,我都没动摇。高老师站起来给刘全口深深鞠了一躬,说,刘师傅,这么多年我没有违规,从来都是第一个交。今年实在拿不出来了,我知道我就靠着这张脸活着了,可现在脸也没了。刘全口忙说,你不是拿酒了吗,就算顶了。高老师说,每次我都拿酒,也从没有没交过钱。刘全口挥挥手,吃吧吃吧,今天我谁的钱也不收了。
二
巴豆开始一道道端菜了,其实他一直想进厨房去看爸爸炒菜,但每次爸爸都严严实实地关上门。巴豆跟爸爸闹过多少次,说,我是你儿子,你怎么不让我看呢。刘全口说,你不能上灶,因为你小子是个馋鬼,馋鬼是不能当大厨的。巴豆问,为什么呢?刘全口说,你把好吃的炒出来都偷偷自己先吃了,这就不能让食客吃到原有的了。巴豆闷口了,他渴望能继承爸爸手艺吃这碗饭,觉得爸爸炒什么菜都有味道,就是大白菜也能炒出鲜豆腐的口味儿。巴豆知道爸爸说得对,哪次爸爸炒完菜让他去端,他都在途中偷吃一口,其实他跑这来主动端菜主要的是解馋。为此,爸爸怪罪巴豆,说,你就这么一个馋字,会毁了你。让你一辈子都是饿死鬼托生的,做不成大事。别小看厨子,没有静心炒不出来上等佳肴。
菜陆续上来了,刘全口端着最后一道樱桃肉山药放在桌子上,也随之坐下。多少年的规矩,刘全口没上菜之前,一般都是高老师在桌前说事,别人都听着。高老师咳嗽了咳嗽,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四处闹粮荒,咱们在这能吆五喝六地吃丰泽园大厨子的菜,已经是斗胆了。大黄破例打断高老师的话,说,我知道全国人民都勒紧裤腰带,咱们还跑这吃吃喝喝,就是臭不要脸的事。可我饿极了,真的,我看你们谁眼里都是双的。铁子说,今天是清明,离二十五借粮还好几天呢,家里棒子面没多少了。瘦溜,你能不能借我几斤粮票。瘦溜摇头说,我长得瘦,可饭量不比你吃得少。我一个月二十九斤粮票本来就不够,还得贴补我儿子。铁子盯着瘦溜,你说这话真让我寒心呀,你说,半年前我从罐头厂给你弄了三条肥肠,你带着你儿子吃完了以后撑得满大街跑。那是我告诉你必须跑的,你知道吗,你要不带你儿子跑,你和你儿子就得活活撑死。瘦溜咂着嘴,那肥肠让我炖得真是香啊,满锅都飘着白乎乎的油。我想起来,就是让我撑死也想这么吃。大黄不满地说,你还说呢,你吃肥肠就吃肥肠吧,你应该把那锅油给我,我擀面条放在里边煮,再撒点香葱,放点大蒜,那是什么滋味儿。高老师做了一个压制的手势,说,你们能不能听我说,再坚持坚持,过几年紧巴的日子就过去了。
刘全口这时端着最后那道菜上来了,他看见高老师垂涎三尺的表情。刘全口掌握的火候很恰当,说,几位,你们是听高老师接着讲,还是吃我的菜。全桌人都围在一起,巴豆突然对大家说,我爸爸今天做了一道菜,不在我宣读的菜谱里。大黄愕然了,说,你是不是把你许我们很多年的绝活施展出来了?铁子说,是啊,你可说过,只要你一亮这个绝活,就意味着我们聚会到此结束了。瘦溜遗憾地说,别呀,我吃完了这顿后,就天天盼着咱们下一次聚会,这不掐断我的念想了吗。高老师长长叹口气,说,亮吧,我肯定是吃完了这顿不久就走了。刘全口站在桌旁边,说,我端上来的这道菜不是樱桃肉山药,大家上眼。说着,刘全口把最后那道菜摆上,嘴里念叨着,这叫做梅山翠湖,是我父亲在丰泽园饭庄的压箱绝技,他临死前传给了我。各位聚精观看,惊叹不已,梅山翠湖甚是好看,用芋头铺底,中间是一簇绿色的竹荪,好像在湖水中凸起一座丽峰。一向动筷子最快的大黄迟迟没有动筷子,怕破坏了静谧的湖色。最终还是铁子嘴太馋,夹起一根竹荪,嚼在牙齿间,清嫩可口。刘全口像是变戏法,不知道从哪里又端上来一道菜,刘全口说,这就是梅山翠湖的姐妹叫半月沉江。大家仔细品尝更是别有风味,清水拂面,里面是笋片,犹如一道弯月被投入到了江中,显得流光倒影。这时候,高老师突然诗意盎然,一旁手舞足蹈地唱着歌,歌词是:半月沉江底,千峰入眼窝,一口品江山,都是赞美歌。巴豆听得如醉如痴,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可是他瞥眼见爸爸一脸的灰色,不知道高老师唱出这么好听的歌他怎么会不高兴。
刘全口趁着大家雅兴,说,我还有一道你们没吃过的菜,叫做香泥藏珍。你们看,我先是用芋头层层埋好,然后再深藏着一种褐色的东西,谁吃到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味道极为醇厚。瘦溜不服气,说,就我这嘴,什么吃不出来。铁子说,你那是吹,要说吃过见过的还属高老师。高老师用筷子把那褐色的东西挑起来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然后又吐出来捧在手里聚精会神观看。所有人都等着他,高老师皱着眉头,说,我还真吃不出来这是什么?刘全口笑了,说,得,你这句话就算是对我最高的奖赏,那我就不说了,明年清明解开谜底。高老师不依不饶,说,我现在就想知道。刘全口笑而不答,铁子率直,说,刘全口,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明年清明,我们还能在你这聚会品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