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柏:爷的爱疼妈的泪
  哪个父亲不疼儿,哪个子女无母爱。父母的这疼、这爱,滋养了我们一辈子的品性,铸成了我们一辈子的动力。我,就是在父亲的爱疼、母亲的眼泪中长大的,朝着他们期望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方向不断前行。
  1
  苏北盐城是我的老家。那里村上,尊曾祖父为“老太爷”、敬祖父为“爹爹(diā)”,称父亲为“爷”、母亲为“姆(m)妈”。自牙牙学语到当兵离乡,十八载我天天“爷呀、爷呀”地叫,日日“姆妈、姆妈”地喊。
  我是40年前当的兵。入伍后,家里来的都是平安信。这既解了我的乡思,也让我把心思和精力集中到部队工作上。学毛著搞讲用啊,学雷锋做好事啊,学硬六连大练兵啊……我是样样积极,件件热情,不到半年就受到嘉奖,整天喜滋滋的,一直持续到邻居来信。
  那天,当我看到寄信人是邻居的侄子,心想要么是村里出了啥新鲜事,要么是这小时伙伴又玩出了新花样,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但信函让我一下如遭雷击。信,第一遍看下来,我惊懵了;第二遍再看,我已泪流满面;正想看第三遍时,班长已把干部叫了来,我只喊出“连长、指导员”,便泣不成声。
  信上说:“你妈妈整天地哭啊,哭得我们心都碎了。悄悄告诉你吧,你爷去啦,去三个月了,全家都瞒着你呢。这也不怪家里头,是你爷临去前,望着家人和邻居,叮咛又叮咛,嘱托又嘱托‘三儿刚到部队,我的事别告诉他,不能让他分心走神。三儿性子急,一跺脚跑来家奔我的丧,多耽误工夫啊!’你爷最想你,又不让你回家见一面,一屋的人,听着当场就流泪了。你爷为的你好啊,大家听得明明白白,所以你妈先点头答应,其他人也都应承‘不告诉三儿’,你爷这才闭上眼去了。我们在场的人,谁也忍不住,都哭出了声。你妈哭晕过去好几次。”
  “爷呀,姆妈——”我不顾一切地哭丧着。
  原来,我当兵不久,父亲就感到嗓子疼,吃不下饭,医生诊断说:得了“怪病”。老家那儿讲的“怪病”,就是忌讳说的“癌”。父亲患上了食道癌,已是晚期。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父亲就不让治了,“那糟蹋钱,日子不过啦!”因此还跟家人急了眼。
  父亲六十不到,这个年岁若去了,怎的心甘?老跟母亲唠叨着三个儿子:老大刚成家,老二还没娶媳妇,三儿才当兵,往后会成怎样……他都放不下心,晚上睡下后就蒙着被子,哭!母亲成夜成夜守在身旁,陪着父亲以泪洗面。
  自从发现“怪病”以后,父亲说不能吃就什么也咽不下。开始家里吃饭,他还能喝点汤,后来汤水难进,就撑着坐在桌子边上陪劝家人吃,再后来家里人端起饭碗,他也捧起个碗,但马上转过身去,不让家人见他难过。虽然听不到父亲的半句叹息,但家里人都知道:他,眼里滚着泪。
  很快地,父亲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颧骨下边塌陷得深深的,全身没有半点劲,唯有眼神与妈说话。妈问:“想三儿了?”父亲就眨眨眼:“想。”又问:“叫三儿回来望望你?”父亲晃晃眼:“不。”妈说:“三儿晓得了会急的!”父亲抖抖眼,意思是说:“兵当好了,有出息了,就懂了。”直到姆妈说不叫,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母亲与父亲生活几十年,为儿女操心几十年,这时候全懂父亲的心思。
  临去前,父亲极度衰弱地连眼睛都少睁了。知道时日不多,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挺着坐起来,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三儿,家中都好,我和你妈身子骨硬棒,家里家外和和睦睦。只你,在部队不要想家,好好工作,争取进步。”
  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只觉这信比以前短了许多,字迹也显无力。但那也仅是转瞬一念,何曾想这竟是父亲的诀别!
  “爷啊,我三儿再也见不上您了!”想到今生与父亲永别,我就像一下失去了扶手,失去了梯子,失去了护栏,失去了老罩。我找出父亲那封绝笔信,重读父亲留下的几行字,那是笔笔滴着泪、字字渗着爱、行行透着疼!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走出“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老脑筋,毅然送我入伍已是开明。但要一个父亲临终前不见最疼爱的幺儿,这是怎样的坚毅!特别是诀别时还不忘嘱我安心,鼓我上进,这又是怎样的期许!我手捧着父亲最后的信,眼里、喉里、心里,酸楚连着酸楚,刺痛连着刺痛,父母为儿成长撕心泣泪的往事,一段段浮现在眼前。
  2
  过去家里穷啊!保证儿女吃饱饭,是摆在父母面前的头桩大事。何况我家三兄弟就是三个饭缸子,吃饭的事就更急迫了。父母风里来雨里去,年月不空铆在田里干活,半日不闲撒向土里刨食。早上,他们趁着黎明前的麻麻亮,下地了;晚上,摸着日落后的花花亮,还在劳作。佝偻着腰的父亲、裹着小脚的母亲,真是“从鸡叫干到鬼叫”!即便如此,家中吃粮仍不充裕。为了紧给我们儿子把饭吃饱,二老经常煮蒿菜、泡锅巴,一碗碗填到自己肚里。每逢这个时候,父母就说“一辈子就喜欢这野蒿的苦凉味、锅巴的焦糊香”,托出辞来哄我们。
  我是父母的小儿子。我生下来的时候,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又赶上“大跃进”,全村人一起吃大食堂,生活不济啊!姆妈哺我的奶水少,总觉得我身子弱,有歉疚感,对我尤为疼爱。家中无论吃干的,还是喝稀的,她都要稍稍多留半碗给我加小餐。备受呵护的我,本来生长顺顺溜溜,却不想在一个凄凄冬月,患上了百日咳,整天咳,嗓子发炎辣疼,两个多月好不了。见我碌碌直翻白眼,脖根嗝咕嗝咕的,只能发出嘶嘶喘声,后来高烧昏迷,任怎么喊,迟迟没应声,母亲戚戚哭了下来。
  父亲到处寻医问药,不知从哪寻了“野藕”的偏方。可是三九天气,北风呼呼刮个没完,那串串冻钉排排挂在檐头,到哪找野藕去?
  父亲却匆匆跑出屋去。他下到野塘,敲开冰块,脱掉外裤,裸腿赤脚,刹刹站到齐腰的刺骨寒水中。顺着荷叶枯梗,找啊找,摸啊摸,一旦脚趾在淤泥中触到藕了,急急伸下两手横竖摸排。就像见到救命草一样,牢牢抓住不放,奋不顾身要取回来。而上身,已全部浸泡在凛凛冰水里。取到藕的父亲沿埂越陌,咚咚狂奔回家,把野藕交到妈的手中。他却“呛呛”地喷嚏打个不停……
  母亲速速切下藕节放到锅里,点柴烧煮。熬呀熬,把藕节茶煮好了,滴滴盛进碗里,温温端到床头,匙匙喂到我嘴里。如此,连连许多天。妈把去节后的藕段,杵在石磨上,细细摩擦成泥,而后搓啊搓,揉啊揉,做成颗颗团子,烹调出来开我胃口……
  又是一天夜半,恍恍惚惚之中,似乎听着父母悄悄施作法水的响动。这是迷信啊,但父母默默为我做了。门堂上,条台前,父母双双屈膝跪地,围着一个水碗,水碗里放有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