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一见钟情,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
辛波斯卡:一见钟情,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

维斯瓦娃·辛波斯卡(1923-2012),波兰女作家,同时也是位杰出的翻译家,将许多优秀的法国诗歌翻译成波兰语,并于199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其诗作被称为“具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享有“诗界莫扎特”的美誉。有《一见钟情》,《呼唤雪人》等著作。她是第三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诗人,第四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

辛 波 斯 卡 诗 选


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
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
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无”这个词,
我在无中生有。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呐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墓 志 铭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
旧派的女人,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予她长眠,虽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的文学派系。
她的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
和猫头鹰外。别无其他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器,
思索一下辛波斯卡的命运。




种 种 可 能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写 履 历 表

需要做些什么?
填好申请书
再附上一份履历表。

尽管人生漫长
但履历表最好简短。

简洁、精要是必需的。
风景由地址取代,
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国才算。
会员资格,原因免填。
光荣记录,不问手段。

填填写写,彷佛从未和自己交谈过,
永远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
灰尘满布的纪念品,朋友,和梦。

价格,无关乎价值,
头衔,非内涵。
他的鞋子尺码,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盗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张露出单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听力。
反正,还有什么好听的?
碎纸机嘈杂的声音。



企 图

哦,甜美的短歌,你真爱嘲弄我,
因为我即便爬上了山丘,也无法如玫瑰般盛开。
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别的不能。那毋庸置疑。

我企图生出枝叶,长成树丛。
我摒住呼吸——为求更快蜕化成形——
等候自己开放成玫瑰。

甜美的短歌,你对我真是无情:
我的躯体独一无二,无可变动,
我来到这儿,彻彻底底,只有一次。


隐 居

你以为隐士过的是隐居生活,
但他住在漂亮的小桦树林中
一间有花园的小木屋里。
距离高速公路十分钟,
在一条路标明显的小路上。

你无需从远处使用望远镜,
你可以相当近地看到他,听到他,
正耐心地向维里斯卡来的一团游客解释,
为什么他选择粗陋孤寂的生活。

他有一件暗褐色的僧服,
灰色的长须,
玫瑰色的两颊,
以及蓝色的眼睛。
他愉快地在玫瑰树丛前摆姿势
照一张彩色照。
眼前正为他拍照的是芝加哥来的史坦利科瓦力克。
他答应照片洗出后寄一张过来。

同一时刻,一位从毕哥士来的沈默的老妇人——
除了收帐员外没有人会找她——
在访客簿上写着:
赞美上主
让我
今生得见一位真正的隐士。

一些年轻人在树上用刀子刻着:
“灵歌75——在底下会师。”

但巴里怎么了,巴里跑到那里去了?
巴里正躺在板凳下假装自己是一只狼。




不 期 而 遇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我们的猴子已摆脱灵感
我们的孔雀已宣布放弃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相互都不会交谈


一 见 钟 情

他们两人都相信
是一股突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
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
但变化无常更是美丽。

既然从未见过面,所以他们确定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听听自街道、楼梯、走廊传出的话语——
他俩或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
是否记不得了——
在旋转门
面对面那一刻?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说出的“对不起”?
或者在听筒截获的唐突的“打错了”?
然而我早知他们的答案。
是的,他们记不得了。

他们会感到诧异,倘若得知
缘分已玩弄他们
多年。

尚未完全做好
成为他们命运的准备,
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
憋住笑声
阻挡他们的去路,
然后闪到一边。

有一些迹象和信号存在,
即使他们尚无法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有某片叶子飘舞于
肩与肩之间?
有某个东西掉了又捡了起来?
天晓得,也许是那个
消失于童年灌木丛中的球?
还有事前已被触摸
层层覆盖的
门把和门铃。
检查完毕后并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许同样的梦,
到了早晨就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




博 物 馆

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
有结婚戒指,但爱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因为永恒缺货
十万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右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金 婚 纪 念 日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巨大的差异,
一定曾互相偷取幷且赠与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搂着,他们窃用、征收对方
如此之久
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离去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问题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们透过沉默的本质,
在黑暗中,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
差异交会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
谁用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
谁是剥皮者,谁被剥了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渐渐的,凝望有了挛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亲——
不偏袒任何一个孩子,
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在金婚纪念日,这个庄严的日子,
他们两人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窗口歇脚。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幷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它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观赏。
它存在这个世界,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皱云朵,理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传递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在 众 生 中

我就是我。
一个令人不解的偶然,
一如每个偶然。

我原本可能拥有
不同的祖先,
从另一个巢
振翅而出,
或者从另一棵树
脱壳爬行。

大自然的更衣室里
有许多服装:
蜘蛛,海鸥,田鼠之装。
每一件都完全合身,
竭尽其责,
直到被穿破。

我也没有选择,
但我毫无怨言。
我原本可能成为
不是那么离群的事物,
蚁群,鱼群,嗡嗡作响的蜂群的一份子,
被风吹乱的风景的一小部分。

某个背运者,
因身上的毛皮
或节庆的菜肴而被饲养,
某个在玻璃片下游动的东西。

扎根于地的一棵树,
烈火行将逼近。

一片草叶,被莫名事件
引发的惊逃所践踏。

黑暗星星下的典型,
为他人而发亮。

该怎么办,如果我引发人们
恐惧,或者只让人憎恶,
只让人同情?

如果我出生于
不该出生的部族,
前面的道路都被封闭?

命运到目前为止
待我不薄。

我原本可能无法
回忆任何美好时光。

我原本可能被剥夺
好作譬喻的气质。

我可能是我——但一无惊奇可言,
也就是说,
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陈黎 张芬龄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