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菲斯:在夜里占有我,当嘴唇和肌肤想起……
卡瓦菲斯:在夜里占有我,当嘴唇和肌肤想起……

卡瓦菲斯(1863-1933),希腊现代诗人,生于埃及亚历山大,少年时代曾在英国待过七年,后来除若干次出国旅行和治病外,他都生活在亚历山大。卡瓦菲斯是希腊最重要的现代诗人,也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其诗风简约,集客观性、戏剧性和教谕性于一身。奥登、蒙塔莱、塞弗里斯、埃利蒂斯、米沃什和布罗茨基等众多现代诗人,都对他推崇备至。


●蜡 烛

来临的日子站在我们面前
像一排点着的蜡烛——
金黄、温暖和明亮的蜡烛。

逝去的日子留在我们背后,
像一排被掐灭的无光的蜡烛;
最靠近的仍在冒着烟,
冰冷、融化、弯下来。 

我不想看它们:它们的形状使我悲伤,
回忆它们原来的光使我悲伤。
我朝前看着我那些点亮的蜡烛。

我不想转过去,因为害怕见到
那个黑暗的行列如何迅速拉长,
那些被掐灭的蜡烛如何迅速增多。



●当守望人看见火光

冬天,夏天,守望人坐在那里,从阿特柔斯的
宫殿的屋顶朝外望。现在他要
报告一个好消息。他看见火光在远方亮起。
他很快乐;况且,这件苦差总算完成了。
不分昼夜,不分冷热坐在那里守望
等待火光从阿拉克莱翁山的峰顶亮起
可真是难熬。现在这个翘首已久的讯号
已经出现。然而当快乐
来临,它带来的兴奋
比预料中要少。但是至少
在这点上收获却很大:我们让自己
从希望和期待中解脱出来。阿特柔斯的屋子
将发生很多事情。现在用不着自作聪明
作出种种猜测,既然守望人已经
看见那火光。所以让我们不要言过其实。
那火光是好的;那些即将来临的人也是好的,
他们的言辞和行为也是好的。
让我们希望一切顺利。但是
没有阿特柔斯的屋子阿耳戈斯也照样
能做事。古老的屋子并非永恒。
当然,很多人会有很多话要说。
我们会聆听。但是我们不会受诸如
不可或缺、独一无二和伟大的人
总可以在瞬间的注意中被找到。


●在楼梯上

当我走下那些臭名昭著的楼梯,
你正好走进门俩,在那一瞬间
我看到你那张不熟悉的面孔,你也看见我的。
然后我别过去好让你看不到我,而你
匆匆擦身而过,别过你的脸,
溜进那座臭名昭著的房子,
在那里你不会享受到比我更多的感官快乐。

然而你寻找的爱,我必须给你;
我寻找的爱(你疲倦、善解人意的
眼睛所暗示的)你也必须给我。
我们的肉体彼此探寻;我们的血液和皮肤都领会。

但我们却害羞地互相躲避。



●墙

没有考虑,没有怜悯.没有羞耻,
他们已经在我的周围筑起一道道墙,既高且厚。
此刻我坐在这里感到绝望。
我什么记不能想:这个命运啃着我的心——
因为在外面我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当他们在筑这些墙,我怎么会没有注意到!
但我不曾听见那些筑墙的人,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把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离。


●一个老人

在咖啡店喧闹的角落,一个老人
独自坐着,头低垂在桌上,
一张报纸摊在面前。

他在老年那可悲的陈腐中想到
当年拥有力量、口才和外表时
他享受的东西是何等少。

他知道自己老得很了:他能看到、感到。
然而却好像他昨天还是年轻人似的。
间隔是如此短暂、如此的短暂。

他想到“谨慎”,他怎样愚弄他;
他怎样总是相信——真是疯了——
那个骗子,他说什么:“明天你还有很多时间。”

他想到冲动受约束、快乐
被他糟蹋了。他失去的每一个机会
现在都取笑起他那毫无意义的谨慎。

但是太多的思考和记忆
使这个老人晕眩。他睡着了,
他的头伏在咖啡桌上。



●窗 子

我在这些黑暗的房间里度过了
一个个空虚的日子,我来回踱步
努力要寻找窗子。
有一个窗子打开,就可松一大口气。
但是这里找不到窗子——
至少我找不到他们。也许
没找到它们是件好事。
也许光亮只会证明另一种专横。
谁知道它将暴露什么新事物?


●在黄昏时分

无论如何这不会维持很久——
多年的经验清楚表明这点。
即便如此,命运还是有点突然地终止它。
它很快就完结了,那美妙的生命。
然而那股气味是何等浓烈,
我们躺过的床又是何等华丽,
我们赋予我们的肉体何等的快乐。

我的年华的回声被宫能淹没了,
那些岁月的回声又来到我身边,
好像是我们享受过的年轻生命的火焰:
我再次拾起一封信,
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直到天光暗淡下去。

然后,我悲伤地走到阳台上,
看看这个我热爱的城市的一些事物,
街上和商店里的一点儿动静,
这样至少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



●声 音

被爱和被理想化的声音,
死者的声音,或者那些失踪的
等同死去的人的声音。

有时候它们在梦中对我们说话;
有时候在深思中,心灵会听到它们。

随着它们的声响返回的那一刻,
我们生命中最初的诗歌的声音——
像夜里的音乐,也远去、逐渐消失。


●城 市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里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
你会走向同样的街道,衰老
在同样的住宅区,白发苍苍在这些同样的屋子里。
你会永远结束在这个城市。不要对别的事物抱什么希望:
那里没有载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
既然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就已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1896年的日子

他已完全堕落了。他那受谴责
和严厉禁止的性欲倾向
(却是与生俱来的)就是原因:
完全不见容于社会。
他逐渐失去了他拥有的一点儿钱,
然后是他的社会地位,然后是他的名声。
将近三十岁,他从未工作过一整年——
至少未在一个正当的职位上。
有时候他充当一些被视为
可耻的交易的中间人,捞了个够。
最后他变成那种如果你经常见到他
他会完全跟你妥协的人。

但是故事还没有完——那会很不公平。
回忆他的美貌应不只值这些。
还有另一个角度;这可见于
他外表迷人,看上去
像一个单纯、真实、可爱的孩子,
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
除了他的声誉之外,
尚有他纯粹肉体的纯粹的纯粹感官。

除了他的声誉之外?但是
伪善愚蠢的社会却搞错了。


●1909年、10年和11年的日子

他是一名苦恼、贫穷的水手的儿子
(来自爱琴海一个岛屿)。
他为一名铁匠干活:他衣衫褴褛,
工作鞋破烂不堪,
他双手满是砙和油。

黄昏时分,关店后,
如果有有他特别渴望的东西,
一条挺贵的领带,
一条星期天系的领带,
或者如果他看见并垂涎于
某商店橱窗的一条美丽的蓝色衬衫,
他就会卖身换取一两块钱。

我自问,古代辉煌的亚历山大
可敢夸耀曾有过一位少年
比他更优雅、更完美——尽管他消失:
就是说,我们没有他的雕像或画像;
抛进铁匠那间可怕的店子,
过劳受苦、放纵于廉价的声色,
他很快便耗尽。



●回来吧

经常回来并占有我吧,
我所热爱的感官,经常回来并占有我——
当肉体的记忆复苏
而一种古老的渴望贯穿血液,
当嘴唇和肌肤想起
而双手仿佛感到又在触摸。

经常回来吧,在夜里占有我,
当嘴唇和肌肤想起……


●屋 前

昨天在一个郊外住宅区
我经过我很小的时候
经常去的那间屋子。
爱神曾以他那无可抗拒的力量
征服了我的肉体。

而昨天
当我沿着那条老路走着,
那些商店、人行道、石头、
墙壁和阳台和窗子——
全都因为爱情的魔力而变得美丽:
那里再也见不到丑陋的东西。

而当我站着凝视那个门,
站在屋前踌躇不去,
我整个生命照亮了
蕴藏在我内心的感官激情。



●召唤阴影

一支蜡烛已经足够。他的柔光
会更为合适,更为雅致,
当阴影降临,爱情的阴影。

一支蜡烛已经足够。今夜房间里
光不能过多。在沉思冥想中,
全部是接纳,并且,伴着这柔光——
在这沉思冥想中我将组织视力
召唤阴影,爱情的阴影。


●我给艺术带来了

我在沉思冥想中坐着。
我给艺术带来欲望和感觉:一瞥而过的事物,
面孔或线条,对于不圆满的恋情的
一些出于本能的回忆。让我顺从艺术:
艺术懂得如何构造美的形状,
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完成生命,
把各种印象混在一起,把日子和日子混在一起。



●一名拜占廷贵族在流亡中作诗

轻浮者可以告诉我轻浮。
我一贯对重大事情
谨小慎微。而我坚持认为
有关圣父,或圣经,或会议经文,
没人知道得比我多。
博塔尼亚蒂斯若是有什么疑问,
若是他有什么关于教会的问题,
他都要先请教我。
但是流亡在此(愿她遭诅咒,那毒蛇
伊里尼·多凯纳),沉闷如斯,
我写些六行和八行诗自娱
也就不足为奇,
把有关赫尔墨斯和阿波罗和狄奥尼西奥斯,
或色萨利和伯罗奔尼撒的英雄们的神话
加以诗化来自娱;
作最严谨的抑扬格,
这些——恕我直言——是君士坦丁堡的知识分子不懂作的。
也许正是这种严谨招惹他们的非难。

(黄灿然 译)